下着蒙蒙细雨的小镇,显得格外冷清。
几年前,我独自走在海边,远远走来一位僧人,赫红色的袈裟,在辽阔的海岸边,显得宁静庄严,我向他合十顶礼。
僧人缓缓停下脚步,望着天空说,远在南太平洋的海面上,一艄菲律宾远洋鱼船驶过,溅起一粒水珠,被南方烈日蒸成水分子,上升到空气中,而这颗水分子,必须要等待无数个水分子,凝结成水气,慢慢汇聚成一朵云。
这朵云独自漂流了好久,被一阵西南气流,带到远在三百里的台湾上空,碰到另一朵云,两云一见如故,结伴而行,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,吹到北海岸。
这世间毕竟没有永远的同行,双方承受不了彼此的重量,又化成水滴,从五百里上空,一滴滴到我头上,一滴滴到他的头上。
僧人转头对我说,「这需要几世才能修到的缘份啊!」;「想必你跟老纳一样,要找有缘人吧!」
我只是淡淡地回答:没事出来散散心...
我们互相双手合十,默默告别,插肩离去时,他说:「云散了,太阳出来 水滴还会变成云」。
不知道僧人是不是读懂了我的心事。那时,我陷入人生的低潮,我自以为多年来,只要认真努力打拼拥有一切,就能迈向幸福的人生,却在一夕间全面崩溃。
茫然抬头望着黑压压的天空,是啊!天地自然就是如此不断循环,但不知道人生的阳光何时才能探出头来?
为了寻找人生的答案,我到了北印度、尼泊尔。
我走过佛陀的足迹。在菩提迦耶,乾枯的尼连禅河畔上苦行多年的悉达多,最後放弃苦行寻求中道,在菩提树下开悟成佛,我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僧侣、信徒虔诚绕塔而行,默默的在菩提树下盘腿而坐。
在鹿野苑,仰望着佛陀初转法轮之地的法王塔,遥想盛极一时的孔雀王朝,以及释迦牟尼第一次教授佛法的盛况,心中燃起对宇宙真理及生死归宿的渴望。
在瓦格纳西,恒河边的洗衣、祭祀、火葬,交织成印度人的生活图像,也道尽着无数生老病死的故事。清晨薄暮弥漫之中,我知道那里就是印度人灵魂最终的安息地。
在加尔各答,贫民带着孩子卷缩着身体,伸出骨瘦嶙峋的双手沿街乞讨。垂死之家一张张德雷莎修女为奄奄一息穷人祷告的照片,无论出生贵贱,任何人都有权在死前享有最後的安宁。
那时,我的眼泪情不自禁的流下。
这是我生平第一次,明白生命终归於苦,万事终归无常;也是第一次,泪水不是为自己而流的。
我开始思索宗教信仰的价值,但面对无数的苦难,宗教的意义难道只是描绘死後美好的归属,给予精神一点点的安慰,对於人生现实又该如何依归?让我感到更加困惑与无能为力。
为了探究苦难的根源及解脱之道,我带着金刚经,跟着玄奘的脚步,前进中国丝路。
从西安一路通往西域,穿越茫茫戈壁大漠,遥想玄奘历经九九八十一难,却从不忘记自己当初的誓言「终不东移一步以负先心」,靠着一部心经,终究化险为夷,完成西行壮举。
到佛教古国龟兹、和阗,追寻佛教东传的踪迹,鸠摩罗什、达摩...,一代代的僧人前仆後继,只因一个愿力,踏着遥远颠沛的旅途,从遥远的天竺带来佛陀的声音。
曾经盛况一时的佛教圣地─敦煌、吐鲁番,我目睹人心的仇很与贪婪,先後被伊斯兰教入侵,及国外探险队的掠夺,让佛教石窟壁画残破不堪。
喀什艾提尕尔清真寺广场,我看道维吾尔族人用音乐、舞蹈、伊斯兰教,建构他们的精神文明,他们发自内心纯粹的感恩,表达对阿拉的崇敬,无论来自什麽信仰,追求真理和平之路,应殊途同归。
在这旅途中,我慢慢体会到,所有的苦难都是源自我们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。
我们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安全的标准,追逐它,我们所以为的打拼、人生目标等等,从根源上,就是被恐惧所推动。可怕的是,这个追求是无止境的,因为不管我们追到甚麽,我们都因为害怕失去而加紧追逐。
正因为这种战斗意识,我们把自己跟所处的环境对立了,越是高歌战斗的,内心越是颤栗,民族仇恨、宗教斗争、何尝不就是掩饰在恐惧之外,那一幅幅疾言厉色、大义凛然的面具。当我们心中有蛇,环境就变成蛇、世界正被人心的毒蛇所吞噬。
在各大寺院,我跪倒在佛陀的跟前,虔诚地发愿,学喇嘛着五体投地磕长头,为我的偏见与傲慢、被蛇吞噬的心...虔诚忏悔。
「云何应住,云何降伏其心?」如果找得到根源,我们就可以离苦得乐,找不到根源,我们就是迷途羔羊,流浪生死。
我们总是习惯依靠外力解决问题,却只会产生更复杂的问题,当世界纷扰不断,人人期待像神一般的超人降临,却不知道,解决的根源,就在每一个人心中。从参禅当中,练习活在当下,慢慢尝试觉知身在哪里,心在哪里,我才真正体会到,唯有沉静下来,觉知自己的心,才能找到推动社会和谐、世界和平的根本力量。
佛教不只是一门宗教,也不是一门仅靠知识探索的学问,而是一门要靠「信解行证」的生命教育,是人类在面对全球化,动荡不安的局势发展下,更加急迫的一门必修课。然而因长期为对宗教的曲解,以及各宗教派别的纷争,让这门教育染上神秘、迷信、不科学的色彩,成为阻碍学习与推广的门槛。多少人不是为名闻利养,便是为养家餬口,庸庸碌碌,耗尽一生。如今的际遇有如大梦初醒,不得不重新思索,如何在有限的生命,追求人生真正意义与价值。
愿力有多大,路走得就有多远。
我想让「宁静」,成为人类追求和平的共同语言。
从远走印度、尼泊尔、丝路,到参禅探求生命的答案,一步步走向佛陀,遇见佛陀的教诲。就在此时,那个当初穿着赫红色的袈裟的僧人,出现在我面前,彼此面对面双手合十,一切因缘际会,似乎冥冥中连成了一条线。
这是一段探索心的路程。
云散了,太阳出来,水滴还会变成云。
我就像是那颗水滴一样,从大海而来,又终将朝大海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