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0月下旬，身为作者的我和林妈利医师一同经历了此生中的第一次︰在《林妈利医师回忆录》新书发表会中成为台上的主角。

可能许多人都没听说过林妈利医师，但其实每一个人都在享受她的研究成果，包括台湾整个输血作业系统的建立与健全、适合亚洲人输血作业（Manual Polybrene，MP法）的推广、台湾人血型基本资料的建立与研究、台湾人血型试剂单株抗体的开发、台湾首创研制组织抗原（HLA）测定剂（盘）……甚至由HLA基因的比对，探索台湾人的源流与来处等。

在过去一年多的访谈里，我有机会比较深入地去了解一位台湾菁英女性的生命经历，和那个时代的印记。林医师的坦诚、真诚是少有的，除了医学研究工作成果，她也把生命中的痛苦、脆弱、忧虑都不避讳地向我陈述，同时我也深深感受到她非常美丽、善良的内心。和这位可敬可爱的长辈相识近20年，她的生命故事，为人处事的方式、个性，对艺术、对真理的不懈追求和对社会的贡献，令我深感叹服、敬佩。

她说，之所以把自己这「窝囊的一生」呈现在大家眼前，是希望能够鼓励许多人，勇敢去面对生命的痛苦，「如果我们无法超越过去的不幸，我们就看不到蓝天白云、以及路边小花的美丽」。

虽然曾经发表过上百篇论文，在国际会议中她可以用英语或日语流利地发表专题演说，一生中不论是上课或受邀演讲，只要是和她的医学研究相关的主题，要她讲话都难不倒她，唯独自己的回忆录新书发表会却让她怯场了，发表会的前两天她还打电话给我，说不知道当天要说些什麽？……想了又想，她还是决定念书里自己写的那篇自序。

这就是林医师，低调到难以想像，谦逊得如同邻里亲友。80岁的她，笑容依然那麽温暖、迷人，依然在聪慧娴雅中不失一份赤子般的率真、顽皮；80岁的她，还在马偕医院工作，与一群工作同仁不断有新的研究发现回馈给社会；她仍然在抗病，但同时也在学习新的绘画方式，甚至创作更多了，还开了个人画展及受邀参展；她也不断在得奖，而许多人不知道的是，她心里同时也承担着丈夫身在加护病房的忧苦，而这样的忧苦，在她的生命中并不罕见。

个子娇小的她，总是笑脸迎人，本性更像是山谷中一朵不知名小花的她，此生的命运却似乎是注定了迭宕起伏、丰富多变，而她所拥有的难以想像的坚韧和丰沛的生命力，也格外令人赞叹。

我常会回想起她的生命经历︰深深影响她一生、坚持要她嫁给医生的母亲，自幼父母失和的家庭气氛，酷爱文学艺术却被迫念医学院、压抑而忧苦的生活，不适合的婚姻，丰富的病史，当了母亲後一边忙於工作一边带孩子的忙碌，之後又带着两个儿子两度赴美工作进修，适应新环境的诸多挑战，最要命的还是不如意的婚姻，很长时间里她又必须维系着……

在一般社会眼光中，女医师的社经地位是蛮高的，而且当年她还有一位名医丈夫，这样的人生应该是令人艳羡的，但没想到多年来她是这麽辛苦、艰苦地面对生命和生活，一直「在夹缝中求生存」，因为比较好的职位都被男性占据了，她只好去做没人要做的工作，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其实并没有什麽远大的理想，只是单纯地想活下去、好好养大两个孩子……无心插柳柳成荫，因为被迫在没人要做的领域耕耘，她却因此闯出一片天空、做出一番成绩。

撇开工作上的专业和荣耀，回归单纯的人和人相处，不管在工作里还是生活里，和她相处，总是如沐春风，她总是体贴身边的人，尊重每一个人，不会给人任何压力，所以我完全相信曾和她共事的同仁所说的︰她是一个最棒的上司。我想在工作上，比起指示同仁去怎麽做，她一定更多的是信任，是去引导、啓发每一个人的潜力和能量。

她喜欢艺术，无法放弃美的事物，有好奇心、幽默感，有时还有着一种小女孩般的调皮、慧黠——这正是艺术家的特点。这样的她从事科学工作，对她个人来说也许很难说是幸或不幸，但对社会整体而言，我认为是大幸。虽然本性更像是一位艺术家，但林医师的认真努力，并在科学研究领域中融入了艺术人文的创意，使她在医学研究方面拥有杰出成绩。很感谢我们台湾有这样了不起的女性科学研究者，既超越了她自己生命的种种磨难、考验，又带给社会和世界许多美好的研究成果。

突然想起老子《道德经》所云︰「上善若水，水善利万物而不争，处为人之所恶，故几於道……」我在想，这样如水一般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生命，似乎是只有女性才活得出来的。

向所有忠於自己内在声音、不曾放弃自己、活出精彩生命的女性致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