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家人如果是自己选择的，要比较强吧？！」
「什麽比较强？」
「覊绊比较强。」

日籍导演是枝裕和2018年的作品《小偷家族》里的这段对话，让人难忘；记得年少时读到科幻小说作家倪匡的一句话︰「相爱的才是一家人。不相爱的，趁早分开的好。」也如雷光火石一般，有烙印於心的深刻感觉。家人理应是相爱的，无奈许多人不懂得如何适切表达「爱」，而具有血缘关系的家人的「不爱」（或不会爱）更是伤人，於是家人之间形同陌路，甚至成恨成仇者，比比皆是。

「家庭」、「家人」，对绝大部分人而言，是一生中的关键词，甚至是生命的主题，尤其是极其重视、依赖家庭关系的东方文化圈里，家庭之於个人，说影响一生不足以形容，更或许是生生世世；而这样深的羁绊，美好和痛苦、依存与想逃离如一体之两面。随着社会发展、时代变迁，如今变动快速的年代，与过往单纯、稳定、个体几乎从属於整体（家庭、家族等）的时代已大不相同，传统定义下的圆满家庭可能少於残缺家庭，在此之时，一味讴歌幸福家庭样板实在无济於事，不如放宽视野、调整思绪，重新定义「家庭」和「家人」，容许它们有新的可能性与组合，或许才真正切合时势、与时俱进。

「清淡小菜」获坎城影展大奖
《小偷家族》叙述在东京繁华林立的高楼之间，有一间很像违建的小小破旧平房，在这斗室里「一家三代」5＋1口人的生活︰老母亲、中年夫妻和10岁左右的男孩、高中毕业的孙女，还有从附近带回来、被父母冷落虐待的5岁女童。中年男子不识字，只能做劳力工作，工伤也没有赔偿；妻子在洗衣厂工作，但经济不景气，常常被迫休班，最後被裁员；高中毕业的女孩在「风俗店」（注︰即日本合法的色情店）打工，全家收入有限，主要靠老母亲的退休金生活，因此中年男子时不时带着男孩去商店偷窃。对这个社会边缘家庭而言，日子虽然窘迫、不体面，但小人物也没有所谓的怨怼或愤慨，一家人挤在小小的斗室里，也有许多温馨和快乐。

就在小女孩意外来到这个家庭之後，一连串变化逐渐展开，也一步步揭露了这个「家庭」的真面目……最後的结局令人意外，也令人唏嘘，但即使如此，比起那些情节不可思议、画面奇幻震撼的成千上万电影，这部电影实在只是一盘小菜，口味清淡，食材简单；却就是这麽一盘「小菜」，荣获今年（2018）坎城影展最佳影片金棕榈大奖，可见人性其实简单，却深沉，也令我在走出电影院之後的几天里不时想起、回味、品味，愈品愈觉得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作品！

导演是枝裕和有「当代日本家庭片第一人」之称，多部作品都以亲情为主题，刻画平淡、真实而又深刻的家庭互动，以及家人之间的秘密、悔恨与和解等。《小偷家族》仍延续了导演的一贯风格，藉着这个位於社会边缘的「家庭」，挖掘出许多不动声色的情感，有温暖、善意，也有伤痛、无奈……

生命中的贵人
教孩子偷窃的中年男子其实是个善良的暖男，他不能教给孩子学识，却给了孩子满满的父爱。偷窃是他的生存方式，他把这项「技能」教给了孩子，并以「店里还没卖出去的东西是不属於任何人的」的说法，让孩子合理化这样的行为。当5岁小女孩也来到这个捉襟见肘的家庭，自然而然也学着一起偷窃，一次男孩带着小女孩到杂货店偷东西，得手後正要离开时，突然老板叫住了男孩，男孩僵住了，不知所措，老板却拿了两枝冰棒给他，说︰「这个请你们吃……不要教小妹妹做这种事！」

也许之前只是模模糊糊意识到，经过此事，男孩开始严重怀疑「偷东西是不对的」。一天和中年女子（那个他理应该叫「妈妈」的人）走在街上，男孩提到偷东西被杂货店老板发现的事，女子说︰「反正只要不要偷到害店家倒闭就可以吧？！」後来有一天男孩又经过杂货店，正值老板过世办丧事，杂货店关门没营业，男孩内疚，自责也许是自己偷到害杂货店倒闭……从此，他对「偷窃」这件事开始产生抵触，并发展出之後急转直下的情节……

杂货店老板的善意——这是此片中最让我难忘的一个闪光点。想想看，那是好几年、多少次的包容和假装视而不见啊！面对来偷东西的小孩，他想必是出於同情而从不戳破，直到男孩又带了5岁的小女孩来偷，老板才坐不住了，而即使在那时，他也没有责备男孩的偷窃，而是要他「别教小妹妹做这种事」——若非这如静海深流般的温厚善意，又怎麽轻易影响、改变一个孩子？这位杂货店老板是男孩生命中的贵人无疑，因为他，男孩不再偷窃，选择了另一条路，生命也从此不同。

除了亲人，生命中的贵人也令人深深感恩。他们也许不是亲人，却以温厚的爱与善意，滋养了我们的生命。非血缘、无指向性的爱与善意，在这人间，有可能是更幽微而动人的温暖呢！

世界突然展现美丽的瞬间
是枝裕和在散文集中曾写过这麽一段文字︰「我并不喜欢主角克服弱点、保护家庭及拯救世界这类的情节，反而很想描写英雄不存在、只有平凡人生活的、有点脏污的世界突然展现美丽的瞬间」。

《小偷家族》里，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和性格，都有缺点和优点。当中年女子和小女孩在洗澡时彼此抚摸着手臂上的伤痕，人与人之间可贵的情感瞬间乍现；当风俗店的男客人把头枕在女孩腿上，久久什麽也没做，只是默默流泪，然後好像做错事般急着擦去女孩腿上的涙水要离去，女孩温柔地抱住他，头靠着头抚慰他……唉，天下有多少寂寞、伤心的人？当斗室里的一家人听到外面在放烟火时都挤在门口往天空看，他们狭小逼仄的小房子被周遭的大楼遮挡着只能看到一小线天空，当然看不到烟火，但看他们兴致盎然的表情，好像他们「听」烟火也听得很开心，观众也彷佛看到了烟火，那是这一家人温馨共聚的幸福烟火……

世事无常，「变化」是常态。後来，中年夫妻被逮捕，分别面对公部门人员调查、录口供时的情景令人很不安︰社会里一些受过良好教育、社经地位较高者是那麽咄咄逼人、自以为是，他们面对社会弱势、边缘人时那种强大的优越感及不由分说的道德审判，令人很不舒服。我想，比起那些「精致的利己主义者」，许多没有发言权、虽然也有缺点但真诚可爱得多的小人物，实在更具有人性的暖度。

最後，这个奇异的家庭分解了。人去楼空的斗室，令人百感交集……

这也应了灵鹫山心道法师说的：「我们平常看到的就是变，一直变一直变，所以想找到一个不变的地方稳定下来。我们希望个人和家庭要安定，社会要安定，全世界大家要和谐，其中有个东西在帮助我们安定，它是一个永恒的东西。可是在哪里呢？其实它就是我们心的一个本质……」

艺术和修行，有许多通与同之处，我想，它们最大的相同处，就是直指生命核心深处——且相伴，继续前行。